到了第二天,所有人都到齊之後,曹正平給大夥開了個會。他的意思是告誡大家:“少惹事,平平安安最重要。業績如何不要緊,關鍵是要保住‘曹家酒’這個牌子。論品質,曹家的酒拿得出手,能夠獨占鼇頭;但論市場上流通的酒,曹家的酒未必就是第一。”
這句話讓曹月紅有些不愛聽。她當即反駁道:“父親,你怎麼老是貶低自家的酒呢?我們的酒就是天下第一!即便是咱們最低檔的酒,拿到市場上,那也是無可匹敵的。我有這種自信,父親你怎麼現在越來越沒底氣了,老覺得自家的酒不如彆人?要是真這樣,就把咱們更好的酒拿出來和他們比!謙虛不是過錯,但也不能妄自菲薄啊!”
梁紅英明白父親這麼說的顧慮。昨天那個小夥計說得很明白,現在市麵上有一種日本酒已經超過了曹家酒。父親把這話聽進去了,心中不免擔憂。市場從來不可能一酒獨大,家家都想分一杯羹。父親事先說這些,想必是給大家打預防針,免得去後情況不妙時,眾人心理落差太大。然而,曹月紅始終無法理解,她那趾高氣昂、唯我獨尊的心態,一直占據著主導地位。
曹老爺最了解女兒的性子,臨行前特意挫挫她的傲氣。在他看來,與其讓彆人打擊女兒,不如自已先“潑冷水”,這樣反而更有利於事情順利推進。
眾人分彆坐上兩輛汽車。曹正平一直站在彆墅門口,目送車輛緩緩駛離,朝著天德大酒店的方向開去。
出發前,梁紅英做足了萬全準備。她預感此行必定安保嚴密,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手雷、匕首、手槍之類的危險物品一概沒帶,隻隨身帶著那把彈弓。她和賬房先生坐在同一輛車上,車上還載著幾瓶酒。曹月紅、小虎,還有那兩個保鏢坐在另一輛車上,他們的車在前,梁紅英的車緊隨其後。
汽車一路疾馳。天德大酒店離這裡有一段距離,預計得行駛個把鐘頭。梁紅英一路上望著窗外,憂心不已。日本人的搜尋隊從未停止行動,空氣中彌漫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感。在這樣的氛圍下舉辦訂貨會,真不知道是福是禍。
她的預料果然沒有錯。抵達天德大酒店時,酒店外早已停滿汽車。看來他們還算來晚了,其他客商基本已經到齊。門口大批黑衣人正在盤查,梁紅英一眼就認出,這些人正是黑龍會的成員,既是日本人主導的活動,這些爪牙出現也不奇怪。
進入會場的人都要接受檢查,黑衣人仔細摸索著,每個人身上是否攜帶危險武器,尤其是手槍和手雷。眾人排著隊,曹月紅也接受了檢查,同時遞上請柬。日本人一看是受邀賓客,態度頓時客氣起來。經過一番檢查,眾人陸續通過。
輪到梁紅英時,她慶幸早有準備,已將所有違禁物品留在家裡,篤定對方搜不出任何問題。就是不知她仍將那把彈弓帶在身上,能不能混過去。當黑衣人摸到彈弓,頓時警覺起來,厲聲詢問這是什麼。梁紅英掏出彈弓,用手指勾著皮囊,在空中轉了兩圈,解釋道:“鬨著玩的東西。”
一名黑衣人冷聲道:“這也不能帶,這裡是什麼地方,帶這玩意兒乾什麼?”這時,旁邊管事的伸手接過彈弓,擺弄著觀看:“你拿這個打得準嗎?”梁紅英搖頭:“打不準,我從沒拿它打過東西,就是擺弄著玩。”那人上下打量梁紅英,嘴角勾起一抹猥褻的笑意。或許是見她年輕漂亮,他嬉皮笑臉地將彈弓遞回,對旁邊人說:“行行行,看在這小丫頭長得漂亮的份上,就讓她帶個‘危險品’進去吧。”說罷,自已先放聲大笑,周圍人也跟著哄笑起來。檢查人員擺擺手,示意梁紅英通過。她暗自慶幸,隻要彈弓在手,即便對方有槍,她也有應對的底氣。
走進大廳,早已高朋滿座。梁紅英一眼就看到許多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他們聚在十幾張桌子旁,桌上擺滿酒菜,有的人甚至已經開始吃喝。每家參展商都被安排一張桌子,放在主席台上展示自家的酒,旁邊還立著寫有酒坊名號的牌子,由各家賬房先生守著,一旦有客商想簽訂單,便直接洽談交易。主席台上熱鬨非凡,台下賓客們吃喝交談,也是一片喧鬨。
梁紅英在曹家的桌子旁落座,抬頭看展台,曹家的老賬房先生將桌子擺在角落,正捧著賬本,安靜地等待客商前來洽談。桌上擺著幾瓶供人品嘗的曹家酒,若客商覺得酒質不錯,便會考慮簽訂單或進一步考察。粗略一數,參展的酒坊大概有十幾家,雖然酒坊不算多,但客商卻不少。
金發碧眼的外商們陸續上台品酒。他們從左到右,在每張桌子前駐足,倒上一杯細細品嘗。一圈下來,最熱鬨的當屬掛著“藤本酒業”牌子的展位。梁紅英心中一震,這不就是百花開家的酒嗎?看來此人果真手眼通天,竟也來參加這場訂貨會。她站起身,朝四周張望,想找找藤本的身影。那個胖乎乎的日本商人,她對這鬼子印象深刻,表麵笑眯眯,實則心腸毒辣,活脫脫一個笑麵虎。可惜一圈看下來,並未發現他。她又想起百花開,不知被土匪擄走後,是否已經被鬼子救出來。此刻展會上也不見百花開的蹤影。她突然想起,來省城路上曾遭遇一支日軍隊伍,正朝著臥龍鎮方向行進。後來聽石太郎提起,這支隊伍很可能是去營救百花開的。看眼下情形,他們多半沒有得手,否則如此盛大的場麵,百花開豈會不親自到場?
許多本地客商認出了曹月紅,紛紛過來打招呼,點頭哈腰地問候:“曹大小姐也來了!”有人笑著打趣:“曹家酒還用得著來這兒簽單?咱們這牌子這麼硬,曆史又悠久,何必跟他們搶生意?”曹月紅客氣地回應:“掌櫃的不是這個意思。我們來也是想露露臉,讓這些洋人們見識見識咱們中國酒,倒不是為了和本地客商爭生意。曹家酒雖有名,但外地知曉的人不多,這也是個好機會。”這番話讓梁紅英聽著順耳,不得不承認,曹月紅這次說得挺到位,既不丟身份,又挺有說服力。
然而,主席台上,曹家酒的展位卻有些冷清。雖有人上前品嘗,但反應平平。其實,展台前門可羅雀的酒坊不在少數,大多數展位都無人問津。唯獨藤本酒業最為火爆,還沒正式開始,就已經有客商簽訂單了。幾個外商也圍過去,一邊品酒,一邊連連稱讚,隨即商量價格。
梁紅英坐不住了。她才不管彆家酒坊什麼待遇,自家酒無人問津,這等於是在打曹家的臉!她站起身,走向展台,一家一家仔細查看,發現這裡還有柳家酒業、葉家酒業、周家酒業的展台。她知道,這分彆是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娘家的產業。畢竟各家都要生存,參加訂貨會也不足為奇。雖說柳承乾是軍長,但柳家其他人仍在經營酒業,且頗為興旺。上次上海品酒大賽,柳承乾還帶著酒參賽,隻是結果慘淡,背後是否有貓膩,隻有他自已清楚。
走到藤本酒業展位時,梁紅英見到,那個趾高氣昂、正與客商談生意的人,竟是給藤本供藥草的中國商人——霍先生。旁邊挨著的展位上,還擺著一家日本商會的酒,牌子上寫著“會長石太郎”幾個字。已有幾個外國商人圍在那兒,對他們的酒指指點點,興致頗高。
梁紅英踱步到自家酒品的展位前,朝老賬房先生頷首示意,輕聲問道:“可有客商簽單?”老賬房先生神情黯淡,緩緩搖頭,嗓音裡滿是失落:“一單都沒有。這到底怎麼回事?咱們曹家酒向來口碑極佳,怎麼突然就不招人待見了?”
事實上,梁紅英對此早有心理準備。她暗自推測,日本人舉辦這場訂貨會,絕非是想讓中國酒商們滿載而歸、斬獲大量訂單。這場看似公平的商業活動,不過是一場精心設計的“作秀”——日本人大概率是想用曹家酒,這類中國名酒做陪襯,以此凸顯日本酒的“優勢”。果不其然,雖然現場簽單最多的未必是石太郎,但藤本簽下的諸多訂單,已然能代表日本酒業在這場活動中的“勝利”,這也足以成為日本人口中的“帝國收獲”。
此刻,會場裡的日本客商各個喜笑顏開。梁紅英不經意間回頭望向台下,隻見寫著石太郎名牌的桌子旁,坐著幾個日本商人,個個臉上獻出得意之色。她一時分辨不出這些人究竟是誰,“石太郎”梁紅英也曾見過,霍雲龍舉辦接風酒宴時,來搗亂的那兩個日本商人裡頭,就有一位是石太郎,今天這裡邊就有他們兩位,雖然不能確定哪位是,但可斷定的是哪個都不是好東西。一張張掛著虛偽笑意的臉,背後藏著的是對中國酒業的算計與打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