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
忙碌了一整天的李鐵錘跑到壓井旁端起搪瓷盆子洗刷一遍,然後踏上了回村的小路。
此時已經是晚上六點多,小村莊夜幕遮掩。
道路兩側的田地剛剛耕耘過,散發出一股乾乾腥腥的氣息。
這氣息裡有一股軟軟的甜味,如果仔細品味的話,能感覺到一點乾,一點澀,一點點黏,似是這座古老鄉村的味道。
社員們經過一天的勞作,沿途中互相招呼,營造出濃濃的人情味。
“李拖拉機,今兒回家住了?”
“王嬸,今兒拿了幾工分?”
“彆提了,放了一天羊,公社才給三分兒。”
跟社員們打著招呼,李鐵錘沿著小路,往村西頭的小院走去。
李鐵錘的父親早逝,留給母親的是一個眼睛不大好的公婆,以及三個兒子,兩個女兒。
李鐵錘排行老三,大哥李鐵斧和二姐李鐵花已經成親,早早的搬出去住了。
李鐵錘因為成為了農機員,平日裡住在農機站宿舍裡。
尚未結婚的老四李鐵鉤和小妹李鐵梅跟母親和奶奶住在小院裡。
這座農家小院,建造於解放前,在孕育了這麼多孩子後,也由豐滿變得乾癟起來。
兩根木棍再加上一個橫杠就是院子的大門,李鐵錘跨過大門,隨手將木棍夯結實一點。
聽到腳步聲,李鐵鉤和李鐵梅嘰嘰喳喳的從院裡跑出來迎了上來。
“三哥,你回來了?是不是又給我們帶好吃的了。”
“你啊,總是吃不飽。”李鐵錘的手掌在五妹發黃的頭發上揉了揉。
李鐵梅嘰嘰喳喳嘻嘻笑:“今晚上大鍋飯是紅薯乾粥,隻有浠水沒有紅薯乾,小肚子都餓癟了。”
李鐵鉤則要靦腆一些,他知道這個哥哥脾氣不大好。
李鐵錘從兜裡摸出那兩個窩窩頭,遞給兩人。
“快去吃吧,彆讓人看到了。”
“哥哥,你對我們真好。”
李鐵鉤和李鐵梅接過窩窩頭,歪著腦袋想了想,兩人平分了一個饅頭,另外一個分給了奶奶和李母。
李鐵錘進到屋裡,才發現大哥、大嫂還有二姐都回來了,跟李母坐在四方桌旁,奶奶正斜靠在炕上打盹呢。
四方桌上,煤油燈隨風搖曳,昏黃的燈光映襯得他們的臉色忽明忽暗。
“怎麼著,今兒你們是要三堂會審楊乃武嗎?”
李鐵錘的話引起了打破了屋內嚴肅的氣氛。
李母皺著眉頭說道:“鐵錘,今天白書記來家了,他說你要娶女知青?有這事兒?”
白書記下手挺快啊....李鐵錘點點頭,算是承認了和女知青的婚事。
大嫂一下子跳起來了,炸聲道:“白書記沒安好心!女知青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乾不動活兒。
臉上還磨得白乎乎的....咦呀....膩死人了。
說話也捏著嗓子,走起路來總要搖屁股,俺都替她們著急。
弟弟娶了女知青,能過上好日子?”
大哥也隨聲附和:“是啊,鐵錘,你可得想清楚了,你馬上要當上農機員了,到時候能吃國家糧食,娶個成分不好的女知青,以後肯定會拖累你。”
李母知道李鐵錘是個主意正的人,扭頭看向二姐:“鐵花,你覺得呢?”
“知青裡也有好姑娘....”
二姐接觸到母親嚴厲的目光,連忙低下頭改口道:“不過弟弟在咱們靠山屯是數一數二的好小夥了,前陣子縣城供銷社的劉主任還托人打聽弟弟的消息呢!他有個女兒跟弟弟年紀一般大。”
大嫂又接著說道:“娘,俺弟弟還沒結婚呢,那女知青跟俺弟弟挺般配的,要不把她嫁給俺弟弟。”
大哥連忙拉她的胳膊:“大紅,現在討論鐵錘的事兒呢,你添什麼亂啊。”
“你這個當姐夫的,就不能為俺弟弟想想。”
按照大嫂的脾氣,這時候肯定要埋怨兩句,一直到大哥認了錯才算是罷手。
隻是她感覺到氣氛不對勁,訕訕地坐了下來。
家裡人發言的時候,李鐵錘一聲不吭,他隻是默默地聽著。有時,把眼閉上,有時睜開,淡淡地望著眾人。一直到都表了態,都講完了,他才問:“說完了?還有沒有?誰還說?“
就這麼一句,屋子裡又重新靜下來了。
家裡人都看向他,這時李鐵錘說道:“女知青怎麼了,我今兒撂下話來,這個女知青,我李鐵錘娶定了。”
“你小子又犯渾!”
李母拿起棍子就要教訓李鐵錘,“那女知青俺見過,腰太細了,跟麻杆棍差不多,以後肯定不能生。”
這時候,一直靠在炕上睡覺的奶奶突然睜開眼說道:“哎呀,桂花啊,你可不知道俺老婆子剛才做了個什麼夢。”
李母一向很孝順奶奶,聞言,連忙放下棍子,拉著奶奶的胳膊,把她攙扶了起來。
“娘,啥夢啊,瞧把你樂的。”
“夢見了俺短命的兒子了,他告訴俺,俺馬上要有重孫子了!”奶奶扯著嗓子說道。
此話一出,大嫂的臉色就變了。
她跟大哥結婚五年了,還沒有生孩子,彆看平日裡很霸道,其實心虛著呢!
“說不定今年大紅就懷上了,這是好夢啊。”李母道。
奶奶板起臉,跟生氣的小孩似的哼了一聲:“俺兒子告訴俺,生孩子的是鐵錘家!”
李母尷尬的笑笑:“娘,您又犯糊塗了。鐵錘還沒結婚呢!”
奶奶今年七十多歲了,在這個年月屬於高壽。人老了,腦子也不好使,經常會說一些胡話。
“這是俺兒子告訴俺的,咋地,你讓俺老婆子現在再做夢,告訴俺兒子,他媳婦兒啊,不讓俺有重孫子?”
說著話,奶奶閉上眼就要往炕上躺。
李母這下子慌了手腳,連忙攙扶住奶奶。
“娘,娘,千萬彆,俺聽您的,行了吧?俺不阻攔他們結婚,好了吧?”
“這還差不多。你這個當娘的啊,有的時候就有些拎不清了。”
“是是....”李母覺得奶奶又犯糊塗了,問清楚奶奶是不是要去茅廁,攙扶著她下了炕,往門外走。
李鐵錘清楚的看到奶奶在路過門口的時候,突然衝他眨了眨眼。
這老太太怎麼跟孩子似的
家庭會議結束。
二姐惦記三個兒子,要回家去。
李鐵錘拿著手電,將她送到了隔壁白家莊。
臨走的時候,李鐵錘將最後一個窩窩頭交給了二姐。
“鐵錘,你馬上要結婚了,二姐怎麼能要....”二姐推了兩下,還是裝回了兜裡。
看著二姐的背影,李鐵錘歎口氣。
二姐夫白大有是個不正經混的混子,整天披著破夾襖亂轉悠。
乾活兒連城裡來的女知青都不如,一年的全部工分,隻有三百多。
一般來說,正常的壯勞動力,一年下來能得到的勞動工分,是三千工分左右。
像李鐵錘這種拖拉機司機,每年能拿到獎金一萬多工分。
每個工分就等於錢或者糧食。
這年月雖然吃大鍋飯,基本糧食基本口糧是按照人的性彆和年歲來平均分配。
但是,基本口糧不能白給。
得按照基準價格(如稻穀九分錢)核算,計算給你家的基本糧與你家的工分之間的差額。
要是工分太少的話,你就等於欠了生產隊的錢。
所以說,屯子裡流傳著一句俗語:“大鍋飯不大鍋,工分,工分,社員的命根”
白大有不正經乾。
隻靠二姐一個人,還帶著三個孩子,白家日子特彆的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