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知青點西屋裡煤油燈火苗搖曳。
破木桌上攤了一張雪白稿紙,鋒利鋼筆尖帶出一個個娟秀文字。
【父親、母親。
歲月如矢,倏忽五載。
你們的女兒明天要出嫁了。
跟你們預想的不一樣,女兒沒有嫁給大學教授,也沒有嫁給工程師,而是嫁給了拖拉機手。
那人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李鐵錘。
人挺好的,雖然有些粗魯、不講理,卻是個靠得住的男人。
女兒真心為自己出嫁感到高興。
唯一的遺憾是你們不能親眼看到女兒出嫁。
秋空明月懸,光彩露沾濕。驚鵲棲未定,飛螢卷簾。
不知道你們還有兩個哥哥和嫂嫂近況如何.....】
淚水沁濕稿紙,原本娟秀的文字變成了一團團藍色墨點,柳晏荷拿出手帕擦擦眼淚。
這時候,裡屋傳來一道聲音:“晏荷,這麼晚了,你還不睡?是不是想家了?”
“沒...我想起來了,剛才發的麵還在鍋灶上坐著,得去看看。”柳晏荷慌裡慌張收起稿紙,站起身來到地屋裡,將稿紙扔進鍋灶裡,點了根火柴扔進去。
雪白的稿紙化為飛灰,柳晏荷的心情也沉澱下來。
她掀開鍋蓋,裡麵的麵團已經開始膨脹,就像是一個胖娃娃。
劉曉慧不放心柳晏荷,披上外套,趿拉上鞋子躡手躡腳的走進來。
“咱們的大才女,現在還真變成了賢惠媳婦兒,學會蒸饅頭了。”
話音落了,劉曉慧有些後悔了。
張興的家人捎來信,在不久的將來,知青以後可能要返城了。
要是跟社員結婚,就失去了回城資格。
“晏荷,你還真打算在這裡呆一輩子嗎?”
“我覺得這裡挺好。”柳晏荷抿著嘴笑。
她臉上洋溢出的幸福,是劉曉慧第一次見到。
她打了個哈欠,嬉笑道:“看來那個拖拉機手挺有本事,你們就見了一麵,就把你追到手了。”
“胡說什麼呢!”
“哎吆,還害羞了!等你們結婚的時候,彆想要禮物了,我原本打算把自己的音樂盒子送給你呢。”劉曉慧打趣道。
“你敢不送。”
兩人打鬨的打鬨聲,驚動了隔壁屋子的女知青們。
睡在劉曉慧隔壁鋪位的張春豔不屑地撇撇嘴。
“嫁了一個大老粗社員,有什麼值得驕傲?”
張春豔是從石家市來的女知青。
自認為長相姣好,卻總被柳晏荷壓一頭,平日裡一直看不慣柳晏荷。
“春豔,你少說兩句吧,柳晏荷結了婚,就要搬出知青點了。”睡在她隔壁的王娟勸說:“咱們好歹當了好幾年的姐妹。”
“誰跟她是姐妹了!”張春豔翻了個身,拉住被子蓋上。
她又想到柳晏荷嫁人了,自個就能追到張興了,突然噗嗤笑出聲來。
張興的父親是大領導,現在已經傳來消息了,要不了多久就能官複原職。
王娟看到張春豔這樣子,也不再相勸,翻了個身繼續睡覺。
有那點閒工夫,還不如多休息會,明天還要下地乾活。
翌日一大早。
李鐵錘天還不亮,就從農機站的床上爬了起來。
他將桌子上那五個雞蛋用布兜兜著,揣在了懷裡,先是回家了一趟。
將一個雞蛋交給鐵梅,讓她給奶奶煮吃了。
“哥,你又不養老母雞,咋總能弄回來雞蛋呢?”鐵梅歪著腦袋好奇的問道。
“你彆管了,喊上鐵鉤,趕緊燒火做飯。”
李鐵錘揉揉她的小腦袋,進到了自己屋裡,將記分本揣進了懷裡。
大哥分家後,李鐵錘就成了李家的頂梁柱,擁有記分本的管理權。
此時李母也起床了。
看到李鐵錘回來,好奇的問道:“鐵錘,你今兒不犁地了嗎?”
“請假了,準備跟柳晏荷到城裡扯證。”李鐵錘道:“娘,結婚需要不少錢,我想把咱家今年的工分,先換成錢。”
李鐵錘是拖拉機司機,李家大部分工分都是李鐵錘掙到的,李母也沒多說什麼,點頭答應下來。
“鐵錘,人家是城裡姑娘,你記得給人家扯一身洗衣裳。”李母想了一下,轉過身進到屋裡,從櫃子裡翻出一個手絹。
打開手絹,裡麵是卷得整整齊齊的毛票。
“這裡是三塊二毛五分錢,是娘從雞屁股裡摳出來的,不多....你也拿上。”
“我錢夠了....”
“人家是城裡來的姑娘,咱不能虧待了人家。”
李鐵錘還要推辭,李母已經將錢塞進了他手裡,隻能拿著錢出了院子。
李鐵錘離開後,正在燒鍋灶的鐵梅好奇的問道:“娘,你不是不喜歡嫂子嗎?為啥還把錢給我哥呢?”
“再不喜歡,她也是我兒媳婦兒。”李母道:“鐵梅,等你嫂子嫁過來,你千萬彆提這事兒。”
“知道了,娘。”鐵梅小腦袋點點,咬咬嘴唇說道:“俺就是怕大姐夫不願意,每年咱都會把用不完的工分借給他家。”
提起白大有,李母也是一肚子氣。
但是想到大女兒,還有兩個外孫,她也隻能歎口氣說道:“你彆操那麼多心了,等到年底還有三個多月。到時候,你哥又能掙不少工分了。”
李鐵錘此時已經來到了白書記家。
白書記是個講究人,籬笆圍起的大院裡,幾隻老母雞都關在屋後,地麵打掃得乾乾淨淨。
白得寶剛起床,正蹲在院子裡刷牙漱口,看到李鐵錘,連忙擦擦臉跑出來了。
“鐵錘哥,農機站有事兒?”
“我找你爹。”
“爹呀,鐵錘哥來了。”白得寶衝著屋裡喊了一聲。
片刻之後。
披著大褂的白書記走了出來。
一大清早,他拿根銅煙袋鍋子,抽得啪啪作響。
得知李鐵錘要跟柳晏荷扯證,白書記也顧不得去大食堂吃飯了,帶著李鐵錘來到公社裡,取出一張紙寫了一封介紹信。
“柳姑娘是知青,你們要結婚先要去縣知青辦辦手續。”
白書記講了一遍流程,拿起紅戳戳哈了兩口氣,神情鄭重地按下了印章。
這一刻,似乎這枚印章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
“謝叔了。”李鐵錘給白書記遞了根煙,道:“俺們要結婚,柳姑娘是城裡姑娘,咱是不是得舉辦個儀式啥的?”
“應該要吧...”
靠山屯知青點知青少,尚且沒有跟村民通婚的,白書記也搞不清楚。
“那要擺幾桌酒菜吧,書記,您可是答應過俺,要資助俺結婚的。”
“.....行吧,你等著,然後等周會計上班了,先把工分給你結了,再分你一些票。”
上午八點鐘,隔壁傳來了開門聲,公社周會計已經上班了。
白書記帶著李鐵錘來到了會計室。
一盞玻璃熏黑的煤油燈,一個斷梁缺珠的老算盤,一摞賬本一支水筆,這就是周會計全部的辦公用品了
“老周,鐵錘要結婚了,你把娃子的工分先結了,先把這事兒對付過去。”
如果說白書記是公社裡最有威望的領導,那麼周會計就是公社裡最有權的領導了。
每家到了年底能分多少糧食,還是倒欠公社工分,全憑借周會計來決定。
隻不過周會計也不敢胡搞。
到了年底,這些賬目都要在村民大會上公開。
要是社員們發現有人搗鬼,就會把他綁在大槐樹上,美名其曰幫他吹吹風,冷靜一下。
周會計的前任就因為多幫自己小舅子記了五十多分,被社員們查出來了,在寒冬臘月的大樹上冷靜了一夜。
要不是白書記心軟,那貨的墳頭草估計都兩尺高了。
社員提前支取工分不合規矩,周會計皺著眉頭問道:“鐵錘要結婚了?跟哪家姑娘呀?”
“知青點的女知青。”白書記似乎有些避諱,拍拍桌子:“老周,先給結了,有了事兒我頂著。”
“能有啥事兒啊,鐵錘一個人能掙五個人的工分,到了年底也不會倒欠。”
周會計拿起賬本子,將算盤柱子撥動得砰砰作響。
這種計算方式往往讓社員們望而生畏。
片刻之後,算盤柱子給出了答案。
今年直到現在李鐵錘一共掙到了六千工分,扣除他家五口人的人頭糧。
再按照“人七勞三”的分配方式,一共有4000分可以兌換成錢。
每年每個工分能夠兌換的錢數都不一定。
像收成差或者是公社裡收益不好的時候,工分換到的錢數就要比較低。
最便宜的時候,每個工分隻有1分6厘4。
也就是一個成年勞動力,在田地裡乾一天活,隻能得到1毛6分錢報酬。
李鐵錘的運氣不錯。
去年水田那邊新開了溝渠,公社裡的田地大豐收。
核算下來,一個工分能換到3分2厘6。
“這是十三塊四厘錢,鐵錘你點一下。”
周會計從箱子裡取出錢,點了一遍,又交給白書記點了一遍,這才交給李鐵錘。
十三塊四厘錢啊!
李鐵錘還是第一次拿到這麼多的錢,激動得手指頭都有點發抖了。
他小心翼翼的點了兩遍,解開扣子裝進內衣兜裡,這才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