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鐵錘早猜到了王娟是在裝病,隻是沒有想到是這個原因。
這年月要想乘車需要介紹信,知青需要到公社開介紹信,證明是知青回家探親。
沒有介紹信,車站絕不會賣票給你。
知青回家探親也有規定,一般是三年一次,春節不準返城探親。
王娟是個非常戀家的姑娘,一年前已經回過一次了,公社按照相關規定肯定不能批準她的探親假。
要想回家除了探親假外,隻能是病假了。
這種病需要比較嚴重,不能是感冒發啥的。
隻是王娟這姑娘小心思很多,腦瓜子卻有點秀逗。
急性闌尾炎確實嚴重,但是是急性病啊,就算是張醫生被騙住了,也不可能放她登上火車。
王娟那張缺乏營養而顯得有些蒼白的臉上,那雙大眼睛中閃爍著膽怯、委屈和奇葩的光彩。
母親生病了,子女回去探望也是人之常情....李鐵錘腹誹兩句。
他抬起頭看了看張醫生。
“老張哇,有沒有可能,王娟得的不是闌尾炎,而是慢性腸胃炎。”
慢性腸胃炎是鬆原地區一種常見的病症了,原因主要是營養不良。
治療方式....吃點好東西。
張醫生之所以把白得寶他們趕出去,也是不想把事情鬨大。
現在聽到李鐵錘的說法,他猶豫了片刻,手指輕輕在桌子上敲了敲,發出嘚嘚的聲響。
李鐵錘暗暗給王娟使個眼色。
王娟反應過來後,擦了擦眼淚走過去。
“張醫生,我不該欺騙你,隻是我娘真的病重了。
要是我這次不能趕回去的話,也許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王娟的話觸動了張醫生的內心。
他輕輕咳嗽兩聲說道:“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不過你的病還真像是慢性腸胃炎,來,我幫你檢查一遍。”
常年生活在鬆原農村,吃的飯食是稀湯寡水,窩窩頭裡夾雜了鋸末。
可以說在某些特殊時刻,公社白大奎養的那幾頭豬,夥食都要比一般社員要好很多。
公社裡的幾個大肚漢,還曾經趁著天黑去豬食槽裡偷吃過主食。
在這種環境中,絕大部分人都有慢性腸胃炎。
張醫生檢查一番後,衝著王娟詢問了幾個症狀,見症狀完全對上號了,這才開具了處方。
“這些藥你等會去藥房領了,還有你這種病需要補充營養。
咱們鬆原條件有限,既然你家那邊能夠吃得飽,你就先回去住半個月吧。”
張醫生又拎起鋼筆給王娟開了一張病假條。
捏著那張二尺寬的條子,王娟的雙手緊握成拳,全身都在顫抖。
她努力壓抑自己的情緒,但最終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她用手擦去眼淚,衝著張醫生深深的鞠了躬。
“醫生,謝謝您了。”
“要謝就謝李鐵錘同誌吧,我什麼都不知道。”
張醫生合上鋼筆蓋子,將鋼筆插進上衣兜裡,轉過身離開了辦公室。
門重新關閉後。
王娟扭過頭朝著李鐵錘說道:“李拖拉機手,我真的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這次的事情我會記在心中,以後我會....”
啪
話音未落,王娟白皙粉嫩的小臉上就挨了一巴掌。
這一巴掌力氣很大,她的臉上瞬間浮現出一個紅色手印。
王娟被打懵逼了,捂著麵頰好一會,才清醒過來。
“你,你打我....”
“就你乾的這些破事,甭說打你了,就是俺錘死你,你都是活該!”
剛才還一臉平靜的李鐵錘此時暴躁的就像是個土匪。
他臉色猙獰,解開兩個上衣口子,瞪著王娟說道:“你認為自己很聰明?搞出半夜得急病的事兒!”
“你想過沒有,劉曉慧他們為了把你送到縣城來,路上遭遇了野狼,差點沒衝出來。”
“你想過沒有,如果張醫生疏忽一點,現在你已經被送到手術台上挨了一刀。”
“你挨刀是你自作自受!張醫生呢?他一個有著大好前途的醫生,得因為這件事受多大影響?”
義正嚴詞的怒斥聲中。
王娟早就忘卻了臉上的疼痛,淚流滿麵,她捂著臉一個勁的說對不起。
“世界上最不值錢的就是對不起!以後你自己要犯蠢,麻煩彆影響到彆人!”
拋下一句話,李鐵錘大步離開了辦公室。
那寬大的背影遮掩了門口的陽光,倒映出來的巨大影子,將王娟瘦小的身軀遮擋住了。
這一刻身處陰影中的王娟心情沉到了穀底。
王娟此時非但沒有半分埋怨、憤怒。
一想到因為自己的事兒給那麼多人帶來了麻煩,心中充滿了懊悔。
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她用手擦去眼淚,但淚水還是不停的流出來。
白得寶和周有誌幾人見李鐵錘離開了,卻沒看到王娟出來。
幾人進到屋裡,看到王娟趴在椅子上小聲哭泣。
陶光秀皺皺眉頭:“不會是李鐵錘欺負咱家王娟了吧?”
“胡說什麼呢!鐵錘哥是那種人嗎?”
白得寶瞪她一眼,走上前彎下身問道:“王娟,你怎麼了?”
“沒,沒事,就是得了慢性腸胃炎,需要回家休養一陣子。”王娟擦了擦淚水站起身來。
白得寶看到王娟臉上有一個大巴掌痕跡,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李鐵錘還真夠下得去手的啊。
周有誌也看到了巴掌印,再聯想到王娟之前的病情,似乎想到了什麼。
他裝出一無所知的樣子,笑著說道:“王娟同誌,慢性腸胃炎可不能大意,這樣吧,你把病假條交給我,回到公社後,我馬上去幫你申請介紹信。”
“謝謝隊長了。”
王娟敷衍了一句,扭頭看向門外。
“李拖拉機手不在嗎?”
“他啊,去縣城農機站了。”
瞪著二八大杠,先是經過了糧站,七拐八拐來到了主街道上。
道路兩邊掛著大紅橫幅,上麵寫有迎接國慶獻禮的口號。
1976年的鬆原仿佛一幀幀老膠片慢悠悠的從身邊擦過。
並不寬敞的主街道因為車輛和行人稀少顯得格外寬闊。
自行車堂而皇之的行走在中間,兩側的建築物低矮破舊,空中遍布密密麻麻的電線,人群也是黯淡的藍黑兩色。
隻有十字路口被當地人稱呼為大轉盤的交通崗亭裡,一位身穿白色製服的警察,給這陳舊的畫麵添了一絲亮度。
鬆原隻不過屁股大的地方,騎行了不到十分鐘,來到一個大院子前。
這個不像單位的地方便是鬆原縣農機站。
“這麼多人?”
“國慶獻禮可是大事兒,咱們鬆原十幾個農機站全都報名參加了,到時候還得經過挑選。”
“那叫拔尖,選貢獻大的人代表縣城農機站當頭排旗手,參加國慶獻禮。”
原來還要選拔啊,敢情張能手在農機站裡也不是大權獨攬
李鐵錘暗暗嘀咕,隻見麵前足有七八十人,表情一個比一個積極,工裝上的油汙,一個比一個多,時不時的朝著大院內張望,都在等著開門呢。
周站長也擠在人群中,一直在朝外麵張望,看到李鐵錘站在外圍,踮著腳喊道:“鐵錘,快進來,馬上要開門了。”
李鐵錘道:“咱是鏵子鎮農機站來的,還用擠啊,要是早點擠進去就能選上的話,估計這會已經有人翻牆頭了。”
“.....還真是這麼回事兒。”周站長仔細一琢磨,點頭表示同意。
他麻溜地從人群中擠了出來,那幫家夥的腳丫子都太臭了,剛才幾乎被熏暈過去。
“俺聽說有女知青生病了,咋樣了?”
周有誌說道:“多虧了李拖拉機手連夜把王娟送到醫院,這會沒啥事兒了。”
兩人正閒扯著,李鐵錘注意到旁邊有幾個年輕人一直在盯著自己瞧。
衝著那幾個人抬抬下巴:“哥幾個,有事兒?”
其中帶頭是個年輕小夥子,緩步走過來,眯起眼問道:“你就是改造出多片犁的那個李鐵錘?”
聽到這貨語氣不對,李鐵錘上下打量他一番。
這貨雖然身穿拖拉機手的藍黑工裝,衣服卻一塵不染,頭發上抿得明晃晃的就算是蒼蠅落上去了也會崴腳。
腳上穿著大皮鞋在一片黃膠泥鞋子中顯得特彆的狂拽!
更重要的是,這貨時不時捋捋袖子,露出嶄新鋥亮的腕表,這讓李鐵錘有些眼饞了。
這貨不像是農機手,倒像是那個領導家的公子。
“你哪個啊?”李鐵錘從兜裡摸出一根煙,叼在嘴巴裡,劃著火柴點上。
看到他這幅吊兒郎當的樣子,那年輕人嗤笑了一聲,用蹩腳的普通話說道:“我是紅旗公社先進拖拉機手劉文貴,曾經登上過咱們縣報。”
縣報指的是鬆原日報,雖是日報,每年卻隻發行三次,每次發行一百多張。
每次周站長從縣城領回報紙,農機站裡那些小夥子就不再用坷垃蛋了。
李鐵錘想了想,並沒有從擦包的回憶中,想起這貨的名字。
而紅旗公社則了不得了。
是鬆原轄下最大的公社了,足有鏵子鎮三個大,農機站也是全縣最大的。
彆看劉文貴看上去像個貴公子,卻是個實乾家。
僅僅進入農機站半年的時間,劉文貴就以超高的耕種效率,數次得到縣農機站的表彰。
甚至代表鬆原縣去農墾軍團老大哥那裡學習交流過,算是鬆原拖拉機手的一麵旗幟。
農機站的劉副站長曾數次提倡全縣農機員,向劉文貴學習。
“劉副站長?”李鐵錘聽到這裡,揉了揉耳朵扭頭看向周站長。
周站長點頭:“他叔叔就是劉副站長。”
李鐵錘:“.....”
扯了那麼多,隻有這一句是重點。
李鐵錘想起了一篇作文《我的區長父親》。
劉文貴一直在留意李鐵錘的舉動。
他那位叔叔已經從縣裡麵得到了通知,這次在獻禮中表現優秀的人員,將會解決編製問題。
劉文貴是初小畢業,文化水平比較低,即使有副站長照顧,進到農機站後也隻能得個工人身份。
在這個年代,工人是主人,但是跟乾部還是沒辦法相比。
這次是拿到乾部編製的絕好機會。
但是。
他身為先進拖拉機手,這次參加獻禮本是板上釘釘的事兒,誰承想半路裡突然冒出個李鐵錘。
特彆是張能手那家夥還非常賣力的替李鐵錘推廣多片犁,引得了縣裡領導的注意。
“一個拖拉機手不好好的耕地,整天搞那些歪門邪道。”
見李鐵錘不停打量自個,不知為何劉文貴總覺得有些心虛,再也忍不住了心中的怒氣了。
“啊對對對,哥,你說得太對了。”
李鐵錘突然變得積極起來,走上來一把抓住了劉文貴的手,“劉拖拉機上,俺在擦屁股的時候,曾經研究過你的事跡,一天耕兩百畝地,深為佩服啊。”
鬆原報是擦屁股紙,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兒。
劉文貴見李鐵錘服軟本來很高興,聽到擦屁股臉色頓時紅得跟豬肝一樣。
“大老粗!真給咱們農機手丟臉。”劉文貴嫌棄的鬆開李鐵錘的手,轉過身就要離開。
李鐵錘喊住了他。
“兄弟,聽說你一天耕兩百畝地,是不是真的啊?”
“那是當然,這可是報紙上寫的,白紙黑字能有假!”
劉文貴聞言臉色更加的惱怒了。
“要不咱們比比吧?”
此話一出,劉文貴愣住了,上下打量李鐵錘:“比什麼?”
李鐵錘道:“當然是比耕地了。俺每天最高耕地數量隻有九十畝,跟你相比差遠了,你不會是害怕了吧?”
聽說要比試,那幫正等著開門的拖拉機手都圍了過來。
那些人不認識李鐵錘,卻知道劉文貴的大名。
當初劉文貴當上先進拖拉機手的時候,還到各個農機站做了演講。
“劉文貴是大把式,外號劉大車,這個小拖拉機手的膽子不小啊。”
“他叫李鐵錘?好像沒聽說過。”
“改進犁耙的那家夥,隻是會搞發明,不等於會耕地啊。拖拉機手可不是吹出來的。”
周站長沒有想到李鐵錘的脾氣會這麼暴躁,眨眼間就跟劉文貴杠上了。
他拉住李鐵錘的胳膊:“鐵錘,你乾什麼呢!劉文貴的耕地速度是咱們全縣的記錄,你彆胡鬨了。”
“周叔,他不敢答應。”
“啊?”周站長愣住了,他可是聽說過劉文貴脾氣不大好,在紅旗公社農機站經常跟站長吵架。
現在被人當著這麼多人的麵cei了,怎麼可能忍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