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京城春光正好。
清晨一大早，道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騎著自行車，迎著明媚的陽光，朝著單位、工廠奔去。
他們雖大多身穿樸素的藍黑工裝，身材消瘦，臉上還有菜色，但是身上所散發出精氣神是後世的人所沒法比擬的。
在人群中，有一個年輕人顯得有點引人注目。
他穿了一件灰色中山裝，中山裝明顯大了一號，應該是長輩的衣服。
年輕人大概二十多歲的年紀，自行車騎的非常溜，在人群中左右穿梭，就如魚兒一般。
年輕人不時單丟車子把，時不時抬起手腕看看時間。
每一次看了時間，腳下蹬得更快了，嘴裡還小聲嘟囔：“糟糕了，睡過頭了，老章頭肯定又該罵人了。”
自行車駛進一個門牌上鐫刻有《華夏農業機械》編輯社字樣的小院。
年輕人晃得連自行車都沒紮穩，將自行車扔到屋簷下，拔腿朝著辦公室跑去。
跑到辦公室門口，往裡麵探了探腦袋，發現章總編竟然不在，年輕人這才鬆口氣，背著手大搖大擺的走了進去。
他來到辦公桌前，坐下來，扭頭看向後排的編輯：“老陳，老章頭呢？今兒怎麼遲到了，不像是他的個性啊，是不是昨晚上喝酒掉海子裡了。”
陳編輯正在整理投稿，扶了扶眼鏡框，瞪了年輕人一眼：“杜武，你小子就喜歡耍貧嘴，要是讓章總編聽到了，又該收拾你了。”
“這能怪我嗎，還不是章老頭那人太古板了，我上次隻是遲到了五秒鐘，就被他痛批了一頓。”
杜武嬉笑道：“我這是反對他的獨裁壓迫。”
“你啊，哪裡都好，就是太吊兒郎當了。”陳編輯無奈的搖搖頭。
杜武是正宗的大學生，父母也都是文化人，因為出身好並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可以說前途一片光明。
這小子還有能力，進入編輯社之後，慧眼識珠挑選出了不少好文章。
就拿前陣子鬆原的那份投稿來說，編輯社裡的老編輯們都不看好。
畢竟液壓側翻是新玩意，誰也不確定這東西是不是好用。
杜武經過研究後，卻覺得液壓側翻技術肯定能成為以後掛車的主流技術，雜誌社應該引領這種潮流。
最後在他的力挺下，文章才算是順利發表。
事實也證明了杜武的眼光。
自打文章刊登後，有不少工廠的技術員甚至是大院裡的教授來電詢問液壓側翻技術的問題。
雜誌社也因為大力推廣新技術得到了上級部門的表彰。
隻是這人有個毛病，就是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在領導麵前沒大沒小的。
“杜武，你最近注意點，我得到了風聲，上級領導可能要提拔你了。”想了想，陳編輯還是提醒了一句。
“我啊，就喜歡當個小編輯，誰要是給我個領導乾乾，我還不熱乎呢。”
杜武哈哈大笑兩聲，站起身從旁邊的櫃子中取出投稿，準備新一天的工作。
“害，這小子倒是個怪人。”陳編輯苦笑著搖搖頭，低下頭專心自己的工作了。
編輯是個辛苦活兒，要從成百上千份投稿中篩選出能夠刊登在期刊上的稿件並不容易。
當然了，報社也會向那些大學教授、學者專家們約稿，隻不過那是總編的事情，跟杜武沒關係。
杜武要做的就是從一大堆垃圾中，篩選出鑽石。
沒錯，杜武覺得大部分的稿件就是垃圾。
比如他手裡麵拿的這一份。
《利用磁力實現動力循環》的稿件。
這尼瑪不就是永動機嗎？
杜武隻是看了兩眼，就把稿件扔到了一邊。
這玩意積讚下來，拿到廢品站能賣不少錢呢。
每年靠著這些垃圾稿件，雜誌社能夠給編輯們發年終獎了。
杜武又拿起一份稿件。
《論證時速高達八百公裡每小時的拖拉機的製造》
好家夥，你造飛機呢。
扔掉。
忙活了大半晌，杜武一無所獲，收獲的隻有一種惡心的感覺。
就在這時候，章總編走進了辦公室裡。
“杜武，你到辦公室來一趟。”
“總編，您今兒遲到了！”杜武嬉笑著站起身。
章總編沒有理會他，推開門走了辦公室。
杜武覺得氣氛有點不對勁，連忙收斂笑容，快步跟了進去。
門關上後，他坐在椅子上，坐出一個乖寶寶，用可憐兮兮的目光看著章總編說道：“總編，我是不是又犯錯誤了？”
看著杜武那副摸樣，章總編是又覺得好笑，又覺得好氣。
他本來想趁機嚇唬杜武一番，想到今天在部委的開會內容，放棄了這種想法。
“你看看這個。”章總編將標有一機部字樣的信封遞到了杜武麵前。
杜武拆開了，隻是看了兩眼就皺起了眉頭。
這封信件是一封投訴信。
投訴方是鬆原改造廠掛車車間李鐵錘，被投訴是解放廠。
投訴內容是解放廠在沒有獲得授權的情況下，仿製了鬆原改造廠的液壓側翻掛車。
“仿製....現在咱們國內並沒有專利一說，這種投訴應該會被部裡麵駁回去吧。”
杜武說這話的時候，很為鬆原改造廠感到不滿，很明顯解放廠這是以大欺小，但是偏偏又沒有相關的規定。
章總編點上根煙，深深的吸了一口，煙霧遮掩了他的麵孔。
“一般來說，仿製確實不違法，但是解放廠卻在上報給一機部的材料中聲稱液壓側翻技術是他們獨立搞出來的。
你還記得你推薦上來的那篇文章嗎，文章的內容就是液壓側翻技術，作者卻是鬆原改造廠的人。
文章的發表比解放廠遞交材料早了足足兩個月.....”
“解放廠這次要吃大虧了！”杜武是個敏感性很強的人，立刻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章總編讚賞的點點頭：“沒錯，仿製不犯法，國內也沒有專利的說法，但是對於工人和科研人員原創的技術從原則上還是要給予保護的。
特彆是這次證據實在是太充分了，造成的影響也非常惡劣，所以部裡麵決定拿這件事當做典型。”
想想也是，如果都搞仿製了，誰還花費資金和精力研究技術。
國內以前因為條件差，資金匱乏，所以不得不仿製，但是隨著局麵的穩定，技術水平越來越高，部裡麵肯定是要鼓勵原創的。
隻是這次部裡麵為了影響考慮，隻是僅僅把鬆原廠和解放廠的爭端，定義為學術之爭。
所以，才會把調查爭端的權力，交給擁有學術背景，又是一機部直屬單位的雜誌社。
“杜武，這篇文章是你發掘出來的，我覺得應該由你來調查這件事。你有沒有信心完成這個任務啊。”章總編看著杜武說道。
杜武猛然站起身，挺直胸膛保證道：“總編，請你放心，我杜武就算是瘦下去兩斤肉，也要把事情搞清楚。”
“咳咳，變瘦就不必了，你家老爺子恐怕是要找我的麻煩了。”章總編說道：“下個月部裡麵要召開技術大會，液壓側翻技術很可能會參與評獎，所以你要在大會之前搞清楚液壓技術的歸屬。”
“我現在就出發！”
杜武出了辦公室忍不住攥了攥拳頭。
他在雜誌社憋了三年，總算是能出去浪一圈了。
此時的解放廠。
在得到部裡麵的通知之後，技術科長拿著部裡麵的文書來到了副廠長的辦公室裡麵。
“廠長，鬆原廠把我們投訴了，現在該怎麼辦？”
副廠長接過文書看了兩眼說道：“什麼到不了的事兒啊，投訴就投訴唄，誰規定了隻有鬆原廠的李鐵錘能搞出液壓側翻技術了？”
“那倒也是，咱們解放廠是大廠，誰也拿咱們沒辦法。”技術科長鬆口氣。
副廠長道：“我布置給你的任務，你搞得怎麼樣了？”
“廠長，你放心吧，事情給你辦得妥妥貼貼的，等下個月部裡麵召開技術大會的時候，黃研究員就會以液壓側翻技術發明者的身份出現在大會上，全套的材料我已經做好了，任誰也看不出瑕疵。”技術科長道。
“那就好，咱們後勤上的張主任馬上要退休了，我看你挺合適的。”
“哎吆吆，謝謝廠長，我一定在你的領導下，再接再厲。”
出了副廠長辦公室的門，技術科長歎口氣，小聲嘟囔：“李鐵錘，作為技術人員我是挺佩服你的，隻是這次對不住了，誰讓你搞出來的東西，太吸引人了呢，我也是沒辦法。”
技術科長回到辦公室，又叮囑幾個科員將全套的研究資料編造好。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聲響了，技術科長拿起電話，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華夏農業機械雜誌社的編輯？他們想乾什麼？接了部裡麵的任務，前來調查液壓側翻技術？好好好，我肯定會認真接待。”
放下電話後，技術科長感覺到事情好像有些麻煩。
連忙跑到副廠長的辦公室內，將這件事彙報了上去。
“你就放心好了，我已經打聽過了，人確實是部裡麵派下來的，人也是《華夏農業機械》雜誌社的，但是隻是個毛頭小夥子。
這種年輕人沒有經驗，很容易對付。
再說了，你不是把研究資料編好了嗎，怕什麼！”
副廠長停頓片刻，斜睨技術科長：“你可彆讓我失望啊。”
“廠長，你放心，我保證完成任務。”技術科長擦了擦汗水，點頭答應下來。
技術科長本來有些擔心，但是在接待了杜武後，很快就感覺到廠長還是老謀深算。
這杜武壓根就是來旅遊的。
杜武到了解放廠後，對技術科長的招待那是來者不拒。
先是在解放廠參觀了一圈，而後到了中午，又在小食堂吃了頓“工作餐”。
酒足飯飽，喝得暈暈乎乎的，杜武被安排到了招待所裡麵。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天，杜武才想起來自己的任務，要求查看技術材料。
技術科長把杜武帶進資料室內，將研究材料擺在了桌子上。
“杜武同誌，我們廠的九級工程師黃星同誌，在工作中，得到了卡車液壓自卸的啟發，然後經過兩年多的摸索，終於研製出了液壓側翻自卸技術。
為了這個技術，我們解放廠投入了將近兩萬塊錢的研究資金，調集了二十多位技術員啊。”
“真是辛苦你們了。”杜武拿著那些研究資料，笑著說道：“我能拍照嗎？”
“拍照？”
技術科長還沒反應過來，杜武便從包裡取出一部相機，對著資料哢嚓哢嚓一陣子。
技術科長本能覺得不對勁，想要阻攔，但是又覺得這家夥就是個紈絝子弟，沒有必要太重視。
特彆是杜武是《華夏農業機械》的編輯，要是真鬨大了，也是麻煩事兒。
技術科長清楚副廠長是絕對不會替他背黑鍋的。
拍完了照，杜武恢複了往日的樣子，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在廠裡麵轉悠了兩天。
等到第五天的時候，杜武突然提出要跟黃研究員見一麵。
對於這樣的請求，技術科長自然不會反對。
親自在酒桌上幫他引薦了黃研究員。
這個杜武也是個人才，不到一頓飯的功夫，就跟黃研究員成了好朋友。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得醉醺醺的。
技術科長還有工作要忙，想要離開，卻又覺得不妥。
黃研究員不耐煩的說道：“老劉啊，你這人又不喝酒，彆在這裡耽誤我跟兄弟了。”
“那好...你們慢慢喝。”技術科長站起身離開。
他沒看到，已經喝得醉醺醺的杜武，雙眼突然清澈了起來。
一日後。
杜武突然表示自己的調查已經結束了，準備返回京城。
技術科長在車站握著杜武的手說道：“杜武同誌，不知道這次的調查結果是什麼啊？”
黃研究員不耐煩的說道：“老陳，看你這話說的，杜武是我的好兄弟，他肯定得幫我，是不是？”
杜武哈哈大笑兩聲點頭道：“那是當然，咱們確實是好兄弟。”
說完，杜武轉身進到了火車站裡麵。
技術科長看著他的背影，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但是又說不出來。
鬆原改造廠。
張廠長這陣子的日子很不好過。
訂單的數量減少了暫且不提，解放廠還屢屢對外宣傳鬆原改造廠仿製了他們的掛車。
張廠長也想解釋，但是解放廠是大廠，聲量很大，他的話沒人相信啊。
“鐵錘主任，你不是投訴到了部裡嗎，怎麼還沒回音？”張廠長看著正在翻閱資料的李鐵錘說道。
李鐵錘最近一陣子也不知道犯了什麼毛病，放著掛車生產不管，反而研究起了收割機。
那玩意也是改造廠能生產的嗎？
李鐵錘抬起頭，笑著說道：“放心吧，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事情總能搞清楚的。”
話音未落。
秦大爺敲開了辦公室的門。
“鐵錘主任，京城來人了。”